《文心雕龙·序志》:刘勰的学术观 | 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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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志》是《文心雕龙》统驭全书的序言,刘勰在篇中全面细致地阐述了写作《文心雕龙》的缘由、动机、内容体例、方法等。我们可以深入了解刘勰在《序志》中所体现的至今仍有借鉴和启迪意义的学术观。
原文:《文心雕龙·序志》:刘勰的学术观
作者 | 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罗立桂
图片 |网络
树德建言与经世致用:
刘勰的学术价值观
“夫宇宙绵邈,黎献纷杂,拔萃出类,智术而已。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腾声飞实,制作而已。”面对浩渺空间和绵绵无期的时间流逝,人容易产生岁月易逝、人生苦短,但苦于籍籍无名的焦虑感。那么,如何克服人生的有限性,实现人生的终极价值呢?《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是古人认同的追求人生不朽价值的途径,而古代知识分子往往选择通过“立言”来获得声名,将学术创造和智慧通过写作流传于后世,从而实现人生的永恒价值。“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同容易速朽的身体相比,名声是可以跨越时空久远流传的,而对知识分子来说,获得不朽声名的适宜方式就是“树德建言”,君子要以文名世、立身。刘勰将学术研究同人生价值的实现联系起来,认为通过写作可以克服人生的有限性,成就“名山事业”,实现不朽的人生价值。有学者说过,刘勰“欲通过这部论著表述、传播自己的心声(包括才智抱负以及对文学的思考),凭借论文的卓越贡献实现足以不朽的自我价值”。
学术研究不仅有益于实现个人的生命价值,更有益于国家、社会和群体。“经世致用”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阶层秉持的占主导地位的价值观,古人在学问和知识追求上不务空谈、不尚空疏,推崇做学问要切合实用,能够“传道济民”,有助于国事和社会治理。刘勰尊崇圣人孔子,认为通过注释经书,能够阐明、继承圣人的思想,而研治、阐发圣人思想的学术活动是追求经世致用价值的。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从产生之时就具有强烈的经世传统,刘勰在《序志》篇中通过叙述“随仲尼而南行”的梦境,表明了他追随孔子、尊崇儒家传统的志向。刘勰之所以选择论文,看重的也是文章作为经书的辅佐而具有的治理世事、切合实用的功能,即《序志》中所说的“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详其本源,莫非经典”。在《程器》篇中,刘勰进一步提出知识分子应该有的志向,即“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同时也是对论文章、做学问要有益于国家社会治理的经世致用功能的强调。
经世致用的价值追求决定了,刘勰不主张虚文浮词的作文倾向,也反对不切实际的空虚之学。他十分看重学问的现实性,重视学术研究贴近现实的程度及其对现实问题的回应和解决能力。刘勰论文具有明确的现实针对性,由于当时文坛存在的文章写作趋向是“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刘勰对当时的浮靡文风和形式主义追求不满意,希望通过论文实现文坛救弊,改变不良文风,确立正式。而文章写作正式的确立和健康文风的建立必须通过“宗经”“返本”来实现,其实就是世俗写作如何经典化的问题,但凡一个时代文风有问题,都会提出经典化问题。刘勰写《文心雕龙》来论文的目的就是要通过阐释儒家经典来确立文章写作的正道,用雅正精约的文风来纠正当时浮诡不正的文风,这正是刘勰重视学术现实价值的体现。
“擘肌分理,唯务折衷”:
刘勰的学术求真观
据《梁书·刘勰传》记载,当时的文坛领袖沈约读到《文心雕龙》,评价为“深得文理”。刘勰能够遵循文章写作的基本规律,讲出符合文章写作实际的知识和道理,这与他博通经纶、熟悉各家论文主张以及熟谙历代作家作品、深透理解文章写作规律和原则有关,也得益于他论文时所遵循的“折衷”学术方法,其中充分体现了刘勰追求真理、真知识的学术主张。在《序志》中,刘勰先对已有的论文著作进行评论,认为它们都不够公允和全面,都存在偏颇:“各照隅隙,鲜观衢路。”而他提出的论文主张则是:“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同之与异,不屑古今,擘肌分理,唯务折衷。”
对刘勰的“折衷”说的理解,有学者将其与儒家传统的“中庸”思想联系起来,认为“折衷”即折中,就是从事物的不同乃至互相对立因素中找出各自的合理性,并且调和统一合理之处,以获取不偏不倚的正确认识和全面公允之论。虽然“折衷”的方法在刘宋时代是有进步意义的,但按照这种理解,刘勰在论文和学术追求上就会被认为是保守而没有创见的。老舍就曾认为,《文心雕龙》不过是文学源流、修辞法、作文法等的混合物而已,刘勰只是把秦汉以前至六朝的各种文说收集起来,做了总结,他说:“这唯务折衷,便失去了创立新说的勇气。”不过,随着研究的全面深入,学者们提出了不同看法,认为要准确理解“折衷”说,必须结合刘勰本人在著作中的说法,尊崇本文原意,而且要充分考虑到儒释道思想对刘勰的影响。有学者指出:“‘唯务折衷’有一种精神内核,便是刘勰试图在道、儒、佛三学综合基础上的自创新格。”实际上,刘勰“折衷”的学术方法是在吸收儒家、道家、佛家方法论优点的基础上结合研究对象实际而独创的科学方法,通过“折衷”方法,刘勰力图对研究对象进行全面、客观、深入的认识,他注重对研究对象作整体的、宏观的、辩证的研究,尊重事物的客观规律和自然之道,从细致深入的剖析中去发现关于事物的规律和知识。
为了追求客观的文理,刘勰在论文中坚持“擘肌分理,唯务折衷”的原则,超越了“古今同异”的束缚,不刻意避免与别人雷同,不一味追求创新,论文只遵从“势”和“理”,而“势”与“理”是在对文章进行精密剖析的基础上获得的,“擘肌分理”就是刘勰在论文时所采用的实践方法。学术求真就是要服从知识的科学性与客观性,尊崇真理,绝不盲从,而科学得当的学术方法能够保证学术观点的正确和所获知识的客观性,因此,“唯务折衷”的学术方法保证了刘勰学术求真思想的实现。黄侃对刘勰论文求真知的卓越之处早有认识,在《文心雕龙札记》中,他对刘勰不同流俗的看法与超凡的“通人之识”进行赞赏:“及其品列成文七句,此义最要。同异是非,称心而论,本无成见,自少纷纭。故《文心》多袭前人之论,而不嫌其抄袭,未若世之君子必以己言为贵也。即如《颂赞》篇大意本之《文章流别》,《哀吊》篇亦有取于挚君,信乎通人之识,自有殊于流俗已。”
“立家”与“凭性”:
刘勰的学术创新观
创新是学术研究的灵魂和生命,学术创新就是要在学术研究中创造新知,包括新思想和新见解的孕育、新材料和新证据的发掘、新范式和新方法的发明等。重复别人的学术思想、堆积已有的学术材料、蹈袭前人的学术方法等都是不利于学术创新的行为,如果在某一领域没有学术创新,不能为学术研究史增加新的东西,学术研究就会失去价值,学者也就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基。因此,学者要秉持正确的学术创新观,以自觉意识和责任心去推动学术创新,毕竟学者是学术创新的主体。刘勰具有明确的学术创新观和自觉创新意识,《序志》里“自成一家”与“凭性良易”的观点正是其学术创新观的体现。
学术研究要有创新,必须在全面了解前人研究成果和方法的基础上另辟新境、别寻新途,才有可能“自成一家”。刘勰尊崇孔子和儒家思想,他深知注释经书是阐释和继承圣人思想的最好途径,但问题在于马融、郑玄等前辈大家已经做得非常完善和精到了,如果继续按照注经的旧方式进行研究,即便有深刻的见解,做得十分精深,也难以有重大突破,难以超越前人、自成一家。《序志》中说:“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敷赞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弘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在难以超越前人的情况下,刘勰选择了论文的方式来实现学术理想和创新。刘勰将文章看作经书的辅佐,追溯其本源发现,体式雅正的文章也是从经书发展而来的,通过文章能够实现经世致用的目的。从此角度看,论文与注经可谓殊途同归,但论文有创新的可能性,于是,刘勰就欣然选择“搦笔和墨,乃始论文”。
学术研究要有所创新,能够自成一家,自然要在跟同类研究成果和形式相比时,具有独特性和创造性,避免雷同。在刘勰所处的时代,已有不少论文之作,对相关的论文成果进行了深入认识和客观评价,指出了各自存在的问题。他认为已有的论文之作,曹丕《典论·论文》、曹植《与杨德祖书》、陆机《文赋》等都比较片面,只是论及了文章的某些方面,未能从总体上把握文章的基本规律和根本问题。“魏典密而不周,陈书辩而无当,应论华而疏略,陆赋巧而碎乱,《流别》精而少功,《翰林》浅而寡要。又君山、公干(桓谭、刘桢)之徒;吉甫、士龙(应贞、陆云)之辈,泛议文意,往往间出,并未能振叶以寻根,观澜而索源。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刘勰立足于对曹丕、曹植、陆机、应玚、挚虞、李充等人相关论文著作的不足和缺点的评价基础上进行论文,他批评诸家文论没有提出宗经的主张。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想讲清楚文章的发展脉络和源头流变,通过正末归本,把圣人写文章的标准和教导陈述出来,从而有益于后生研学文章写作之道。而这一点正是刘勰做学问、论文章较同类研究的卓越创新之处,也是刘勰足以“立家”的根本原因。
《序志》赞语云:“生也有涯,无涯惟智。逐物实难,凭性良易。傲岸泉石,咀嚼文义。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对于“逐物实难,凭性良易”的意旨,学界有不同看法,但结合全文逻辑和文化语境等分析,较为可靠的解释应该是,释“逐物”为追求知识或追逐外物,“凭性”为凭任天性、性情而论文。由此看,“凭性良易”之“性”实指人之“性”,而非外物之“性”。而刘勰放弃“逐物”,选择“凭性”,顺乎自己性情所作之事就是写作《文心雕龙》。在学术研究中,尽管需要研究者客观深入地了解研究对象、认识外物,全面收集梳理研究资料和文献,但是要真正实现学术创新,在研究中避免人云亦云的现象,研究者不应完全被研究对象和相关文献资料所左右,一味将注意力放在对外在对象的求索上,而是要考虑如何在研究中充分表现研究者的主体性,找到适宜的切入角度、独特的研究视角则更为重要。“凭性”就是要求顺乎天性和性情所好,在学术研究中突出研究者不同寻常的个人视角,体现其独一无二的发现与认识。学术研究是人类的精神文化活动,体现研究者智慧、性情和眼光的独特视角必然是获得研究创新成果的重要因素。
当今学术界存在浮夸、浮躁的风气和急功近利的表现,一些学者在学术研究中失去了学术理想,不能坚守学术底线,学术成果出现了粗制滥造、简单重复甚至抄袭剽窃的现象,极大地影响了学术研究的总体质量。而通过阅读《序志》,深入理解刘勰通过阐述树德建言与经世致用所体现的学术价值观、“唯务折衷”的学术方法所代表的学术求真观以及“立家”“凭性”中所蕴含的学术创新观,以及学习其在《文心雕龙》对文学写作等具体问题的研究中践行学术观的务实精神,对于纠正当下学术界的不良风气具有十分重要的积极作用。
文章为社会科学报“思想工坊”融媒体原创出品,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863期第5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本期责编:宋献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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